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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我和我的丈夫去北京火车站送朋友,在大厅上行的自动扶梯上,有个穿着单军装的女兵,大檐帽压着齐耳短发,上尉军衔,肩很宽,却很瘦削,肩后的肩胛骨支支楞楞的,看得清清楚楚:她斜挎一个扁扁的帆布“军挎”,一手提着一只不大也不满的旅行袋,军用胶鞋......我当即就呆住了。这不是我吗?这不是杨星?这不是刘子华、叶玉梅、徐伊丽吗?
身旁是丈夫,是他拉着我离开扶梯的。他问我,怎么了?
将要分手的朋友也关心的凑近我,病了?
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我五指并拢捂住眼睛,另一手指指女兵的方向,说,看那个女兵......
那女兵在找候车室,扬着的头,挺直的腰,宽大的军裤,几乎是扁平的臀部......当年在队列里,战友的背影几乎是同样的.丈夫对朋友解释道,又是她那个“女兵情结”。
十几岁当了几年兵,就永远能触景生情,真服了她!
那女兵的神情像是要离家归队,眼中有几分落寞,几分离愁。在外当兵那么多年。这种时刻的这种感觉,不必再专心去体验,似乎勾勾手指它就会出现在眼前,像一只带久了的小狗。
当天晚上,我开始写我的女兵小说。
第二天,同在一个单位的女友,当过兵的于萍刚听了我讲给她的小说构思,就急不可待地抢着说,好好好好,这个故事的专利权在我这儿,这是个真人真事,听我给你讲。
我当然诧异,问她,真人真事?这是我编出来的呀!
她笑了,拍拍我的脸说,得了吧你,这个故事,在我们军区的好几个医院里都知道,我们几个医院的总机班晚上值班的时候,没事就互相打电话,讲的都是这些故事。
我不间断地写下去,再也分不清哪些是于萍讲的,哪些是我编的了。
一
一辆军用卡车在山间公路上颠簸而行。 卡车后边扬起一股巨大的土阵极其嚣张,飞扬翻动滚滚向前。猛然,卡车刹住,停在一个叉路口,车后的土龙继续前行吞没了卡车。驾驶室的车门打开又关上,过于好一会儿,土落完,车门才重新打开,跳下一个士兵。他走向车厢尾部,拍拍厢板叫道,到了!他从车上接过一个背包放在地上,再伸手去接,一个着装整齐、腰间束着腰带的女兵跳下车来。
女兵说,真热啊!
男兵指指叉路,说,那边就是。
女兵说,谢谢啊!
男兵径直进了驾驶室。
女兵说,以后看病来找我!我叫杨星。
其实她那时还不会看病。
卡车走远了。杨星怔怔地盯着脚旁的两件行李。一个捆的结结实实的背包,一个灰色人造革旅行袋。这天早上,军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晨练几乎让她给搅了。演李奶奶的副队长张燕帮她打好背包后就去了练功房。杨星也一直跟在后面。一进练功房,有人见她眼泪汪汪的,就招呼道,星儿,要哭哇?一说就灵,她真的就哭起来,抽抽嗒嗒,余音绕粱,不绝于耳。开始还有人笑,后来就都没了声。
队长过来,先把腿搭在扒杆上,才说,让你去军医院,那是培养你哪,学医去,学技术去,多好的事呀,还哭?!
副队长张燕又说,等我们有了病。就去军医院找你;你给我们开药方、打针多好!
舞队的徐伊丽也凑过来,给她擦眼泪,说,就算你先去开辟根据地,以后我们老了,跳不动了,就去跟你学看病。
斜刺里有一条黄土路,深深浅浅的车辙形成咯咯楞楞的道沟,蜿蜒伸展出去。路尽头有一片灰秃秃的房子,绿树环绕,像一座村庄。有三三两两的老乡从路上过,对路旁这个单个女兵竟热视无睹赛过见多识广的城里人。这说明野战医院里女兵不少.杨星松了口气。
杨星15岁当兵,因为太小,先被放在军宣传队。整日跑龙套,轻松而惬意,居安不思危。一年多下来,养得白白胖胖,寄回家的照片把她父母都吓了一跳。于是她父母给老战友、军政治都主任写了一封信,恳切要求把女儿放到艰苦的岗位上去锻炼。杨星接到家书,几乎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调令终于下来,军野战医院在等着她。“野战”两个字吓人得很,使她联想到抬着担架边掩护边撤退的战斗情景。她悄悄给军部食堂的大师傅张,大师傅张点点头成全了她的想象,说,有这个可能。杨星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她又说给副队长张燕,她们同住一个宿舍。张燕严肃地说,当兵嘛,就是要随时准备上战场。所以临走这天早上她那么个哭法,不仅仅是因为军部在城里而军医院在几十里之外的山沟;也不仅仅是战友情深,难舍难离;但也不完全不是久久盘桓在她头脑里的那个生死界的问题。她留恋这个充满阳光充满和平气氛的练功房,留恋这个可以无忧无虑抖着嗓子尖叫到高音C,踢腿摔到地上没人笑话,钢琴、手风琴乱弹一通,黑管、提琴又吹又拉,整日顽童一般的生活。
“李玉和”帮她拦了一辆军部的卡车,她在他那个戏里演卖香烟的小女孩。她本想请求副队长张燕送她到医院,可是队长对李玉和说,你和李奶奶的戏上午再来一遍,要是再像上次那样给我那么拖着......
李玉和打断他说,杨星走了.今晚香烟谁卖?
谁都能卖,队长说。
杨星把背包抡到身后,提起旅行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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