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惶而又小心地看着身边所有的人，像一只被人踩伤了尾巴的狗。他负责清扫的那幢楼五楼住的是女生。每当他端着一篓篓月经纸便纸去垃圾箱时，就觉得自尊心被人踩在了脚下。元旦那天，大学生们别出心裁要在女生宿舍的走道里举办舞会。他去清扫楼道时不幸碰碎了一位女生的花瓶。那女生破口大骂乡巴佬。他像个罪人。他说我赔你钱好吗？女生依然恶毒地叫骂。他被骂急了，便说我又不是有意的,你也得讲点道理。这时一位曾要他刷鞋遭他拒绝的男生抓住他的衣领猛一推，说谁他妈跟你讲道理!他倒下时头碰在墙上,额上立即肿起一个大血泡。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一拳打在那男生的鼻梁上，鼻血顿时涌了出来。他被扭到了教保处。结果他被辞退了……
　　就是在那段被血泪沤烂使他至今无法回忆的日子里，他认识了文妍。
　　那天他被辞退后，身无分文在那座城市茫然地走着。第三天，他在一条幽长的胡同里昏倒了。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已躺在一个帆布搭成的冷饮店里。他看见了一双焦急的泪眼，一件碎花布裙在他迷乱的视野里翔舞。
　　她就是文妍。
　　你总算醒过来了。看你一定饿了。她端来一碗撒着葱花蒜泥的热干面，说，快吃吧。
　　他看着她，泪水从眼堤溢出来，簌簌而落......
　　他给自修大学的校长写了封信，老校长同意让他晚上睡在教室里。自修大学没有校舍，是租的一所中学的几间教室。
　　他晚上上课，白天便与文妍一块卖冰糕和汽水。文妍很同情他的处境，她叫他弟弟，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爱。
　　十九岁的文妍是一个朴实善良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经常有陌生的男人来纠缠她。突然有一天，她失踪了。他经常去冷饮店前等她，他相信她还能回来。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她回来了，但她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文妍姐。她打扮得珠光宝气，粉脂却掩饰不住她的疲惫和憔悴。她看见他站在冷饮店前，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她说弟弟你怎么没去上课?他说我在等你。你去哪儿啦?她垂下了头，说弟弟求你别问。我回来只是想看看你。他说，你还要走吗?她只是哭，什么也不说。这时一辆轿车停在他们身边,车里钻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大胖子。文妍低低地叫了一声弟弟，把一个手绢塞在他手里，捂着脸钻进了轿车。她又走了。他展开手绢，手绢里包着两百块钱。他蹲在冷饮店前抽抽咽咽哭了一夜。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他永远忘不了她，忘不了她对他的帮助，更忘不了他独自埋在心底的初恋的记忆。
　　一年后，由于生计艰难，那个少年怀着梦境幻灭的失落离开了那座城市，回到了大山脚下那间斑斑驳驳的土墙屋。
　　又一年后，他当了兵。三年军旅生活，做过哨兵管过仓库喂过猪养过鸭当过通信员后又干起了出纳的工作。他是怀着新的梦想走进军营的。三年来军营把他的梦肢解得零零碎碎然后重新一片片衔接一点点组合成现实。有失落，也有迷茫。但他没有颓废没有消沉。当兵离家时他看着满脸泪水的父母说，我不想哭。我要改变自己，乐观地去开始新的生活。
　　轮船在浩浩长江里逆流而行，江面上的氖光航标灯星星点点闪闪烁烁。三木从浓重的夜色里收回目光郁塞的心境似乎忽然明亮了许多，他微笑着对贺玲说，那个少年真的改变了自己，变成了现在的我——你所认识的下士三木。
　　贺玲轻轻捏住了三木的手。三木，我想哭。

　　　　　　　　　　　　　　　　　　　　　九
　　节日过去，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和韵律。
　　上班前，处长听见梁助理一边打扫办公室一边五音不全地哼唱着邓丽君唱红了海峡两岸的那首歌：问我爱你有多深。处长暗自笑着小声问三木，梁助理是不是有了新情况，三木说目前尚疑不确。处长又问有没有苗头?是进展得很保守还是搞得很保密?三木答不上来。笑说处长我既不是克格勃也不是福尔摩斯。处长手指点着三木的鼻子说真是笨蛋一个。
　　这事三木的确没有号准脉。梁助理嘴上说他目前心里还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另外一个人，但他对贺玲又有明显的好感，只不过这种好感在表现形式上比席助理含蓄隐蔽。贺玲呢，她的心似乎对谁都是半开半掩半掩半开，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倾向性，所以截止目前这事还是一个难解的谜。
　　上班后，处里按惯例召开了碰头会，主要是处长安排下一段的具体工作。会上梁助理讲了他的打算，说他准备设计一个新的财务综合管理方案，还建议处里尽快建立一个财务资料室。处长很赞同。并就建立财务资料室的事谈了自己的看法，提请大家认真考虑考虑，下次开会具体讨论。散会后，他让三木留一下，他问三木：再过几个月你们这批兵绝大多数要复员，你有没有复员的打算？三木说我服从组织上的决定，工作需要我就留下来，不需要就复员。处长说那好，你去吧。
　　处长正在想办法，准备年底送三木去军事经济学院参加财务培训。
　　午饭时，贺玲在食堂见到三木，三木又完全是下士三木了，一点也找不到那个流浪少年的影子。整整一上午，那个少年的故事始终牵着她的心，似乎叩响了她某根尘封已久的心弦。这使她在再见三木时，目光变得复杂了许多。
　　贺玲照例用开水泡饭，只买了一份萝卜丝。她每天吃素食做健美操。她其实一点不胖却总说自己太胖了。
　　三木把一块刀鱼夹给她,跟她开玩笑说,你这样折磨自己让别人看见怪难受的。楚王好细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历史上四大美人之一杨贵妃可是以丰满而著称的。
　　贺玲也笑了。她说丰满跟臃肿可不是一回事，女孩子还是瘦点线条比较好看。
　　三木说有句成语叫弱不禁风，小心瘦得哪天让风给吹跑了。
　　贺玲悄悄用肘碰碰他，小声说你还拿我开心呀，知道吗那个流浪少年整整折磨了我一上午，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
　　三木愣看了贺玲一会，说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不再想，冬天过后又春光。
　　这时总机室的话务员小吕端着饭盒走过来。小吕说贺玲八一那天席助理从仓库给你来过电话，我告诉他说你跟梁助理去鬼城玩去了问他有什么事，他大得不行一声不吭就挂了电话。